2025年10月19日 星期日

水鄉

船停下來的時候,像片葉子,緩緩靠近岸邊。

船邊的發動機歇了聲,那吵得人腦仁發麻的振動也隨之停息,換作一種更幽微、更原始的韻律。在河面之上,躁動的似乎只有我的心,面對幽靜的河面,東涌水鄉的模樣終於在我的腦海中有具像化的呈現。東涌位於廣州市南沙區,與香港的東涌有別,這裏是珠江口的流域之地,淺淺深深,躺著數條河流小溪,像血管更像一條條生命的繩索,維繫著這一帶水鄉淳樸的風情。我原來帶著一身都市的塵囂與疲憊,在這裏統統沖洗乾淨,身體也如河水般匯入這股安穩的氛圍中,心情也不再浮躁起伏。

船家是位精瘦的老人家,一身古銅色的皮膚,緊貼著嶙峋的骨架,像是被水汽與日光經年累月地浸染、雕刻而成。他用一根長長的竹篙,不緊不慢地探入青綠而溫潤的河水,一點,一推,身子隨之微微傾斜,形成一個極好看的、力的弧度。船便服服帖帖地向前滑去,像一把溫順的梭子,無聲地織著這匹望不到頭的、墨綠沉靜的水綢。水是活的,卻是一種沉靜的、內斂的活法。日光的碎金在粼粼的波痕裏微微地顫,看見些微的水草在底下軟軟地招搖,像一個欲言又止的、綠色的夢。

兩岸的景致,便在這無聲的滑動裏,一幅一幅地,如同徐徐展開的手卷。多是些老屋,黛瓦粉壁,早已失了鮮明的輪廓,帶著一身潮潤的水汽,氤氳在南方特有的濕熱空氣裏。牆皮斑駁得厲害,有些地方大片地剝落,藤蔓順著牆體,痴痴纏纏地爬滿了半面山牆,綠意盎然,散發著某種恆定的生命力。屋基是巨大的石塊壘砌的,長滿了滑膩的青苔,一級一級地,沉默地沉到水裏去,彷彿這屋子本就是從這河中生長出來的一般。

"年輕人,想下去游泳嗎?"船家忽然開了口,聲音沙沙的,像竹篙擦過河底的沙石。

我忙地回過神道:"師傅,我可不會游泳,別嚇唬我。"

看我露出慌張的神情,師傅說道:"和你開玩笑的。"
他嘴角牽出一絲淡淡的笑紋,目光仍望著前方蜿蜒的水路,"我們在這裏大的孩子,每個都是游泳高手,我當年還拿了游泳冠軍呢!"

我扶著船體,應和道:"真不錯,看您也是老當益壯。"

見師傅沒說話,我便繼續問:"師傅,您在這裏划了多少年的艇呀?"

他頓了頓手裏的桿子,像是在回憶,也像是在思考。最後他說道:"多少年?不記得嘍。"說完他便繼續往前划。

過了一會兒,師傅望著遠處的大榕樹,開口說道:"你看那棵榕樹,你知道它有多少歲嗎?"我回道:"這個我還真不知道诶。"

他擦了擦臉上的汗水,說道:"所以說,年齡不重要,重要的是,存在過就好了,像現在,我和你聊天,我和你討論著那棵不知道多少歲的古樹,那這一刻便是有意義的。"

當我還沉思在師傅的話語中的時候,船正穿過一座拱橋。橋是樸拙的單孔石橋,橋洞下異常幽暗,水聲在洞壁間迴蕩,聽來格外清冷。船身沒入那片短暫的陰涼裏,我竟無端地打了個寒噤。不過一瞬,眼前又豁然開朗,日光重新變得晃眼。橋那頭,一株巨大的榕樹赫然闖入眼簾,氣象萬千。它的氣根千絲萬縷,從枝幹間垂落,有些已深深扎入泥土,成了新的樹幹,獨木竟成了一番鬱鬱蔥蔥的樹林。樹下繫著幾條舊舟,幾個老人坐在露出水面的虯根上,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話,手邊擱著茶壺。時光在這裏,彷彿是停滯的,又彷彿是以一種更緩慢、更本質的速度在流淌。

我忽然想起城中那些玻璃幕牆大廈,光鮮亮麗,咄咄逼人,可三五年不見,便可能改換了門庭,陌生得教人不敢相認。而這裏,一棵樹,一座橋,一條河,卻以一種近乎頑固的耐心,守護著一種恆常。我們這些城裏人,追逐著日新月異,彷彿腳下踏著風火輪,卻常在深夜感到無所依憑的虛空;而這裏的人們,守著祖輩的屋,搖著祖輩的船,看著祖輩的榕樹,日子過得慢,心卻似乎是沉的,實的。

船行漸深,水面也開闊了些。一旁的水道上,有漁家正收起最後一網。那網離了水,在日光下閃著一片銀亮亮的光,活蹦亂跳的,是生命的掙扎與喜悅。那漁人看見我們,咧嘴笑了笑,露出一口白牙,朝船家揮了揮手,用土話高聲問了句什麼。船家也高聲回了。那語調裏的熟稔與溫暖,是一種被土地與水共同認證過的、無需解釋的親近。

河邊石階上,有幾位老太太正在浣衣。木杵起落的聲音,沉實而富有節奏,"篤,篤,篤",一下下,像是這水鄉沉緩的心跳。她們並不交談,只埋頭做著手邊的事,姿態裏有一種千年傳承下來的安詳與柔韌。水波溫柔地漾開,揉碎了她們的倒影。

船頭調轉,開始循原路返回。再經過那株大榕樹時,我看見樹身上纏滿了紅綢,在暮色初臨的微風中,像無數溫柔的祈願,輕輕飄動。天色向晚,水氣漸重,兩岸的燈火次第亮起,一點,兩點,繼而連成一片溫潤的光暈,倒映在墨色的水面上,隨著波紋輕輕搖曳,像一場不願醒來的、璀璨的夢。

那機器的"突突"聲終究又響了起來,節奏急促,像是在催促我回歸那個我必須面對的世界。我回頭望去,東涌已沉入一片深藍的暮靄與溫暖的燈火裏,水汽氤氳,看不真切了。然而,那竹篙點破水面的清響,那木杵沉實的起落,那榕樹下優悠的對話,卻像一枚浸透了水鄉氣息的種子,在我心深處,悄悄地沉了下來。我知道,往後在城裏那些喧囂得令人窒息的時刻,我會常常想起這個下午,想起這片沉默的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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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高路遠 看世界也找自己 Renee

  如果要讓我說出一個喜歡香港的原因,那我一定會不假思索地回答是:郊野公園和離島。在香港我覺得最開心的事是莫過於和朋友一起行山望海。   在這裡有眾多的成熟的遠足徑,如果你是生活在香港當地的徒步愛好者的話,我相信你一定去過這四條遠足徑線路——麥理浩徑、鳳凰徑、港島徑、衛奕信徑。而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