隨心游 木羊

出發前的雨說停就停了，天仍是那麼黑。直到地面照不清月光的樣貌，我才發覺第二場雨是不會來的。就這麼等雨停，等了一個下午，到了晚上便不想做旅遊攻略了，想着一個人，走哪到哪。

灰濛濛的天從廣州跟隨着我，到重慶已有兩天。經過兩天的消耗，背包已然輕了不少，但天氣仍是沉悶悶的。響了一聲悶雷，我乘坐的地鐵像條青蛇，遁入一條隧道中，咔嚓咔嚓，一共經過了兩座山。鐵皮似的鱗片掛滿雨絲，瞥在車窗上的眼神一道道的，儘管我自認為對自己已經足夠熟悉，但我還需定睛一尋，才覓到屬於自己的那雙眼。穿山過巷，用樹砌成的牆一圈又一圈，飛出的鳥又是哪一棵？哪一戶？砰，砰兩聲，迎面貼過的地鐵壓縮着空氣，提醒我該收迴向外望的眼神。白頭鳥與另一隻鳥打個照面，縮進另一片竹林里。對方也是遊客吧？我收回眼神后，對視的是擋在路線圖前面的大叔。肩背的背囊有半身高，登山鞋小巧地貼合在運動褲的根部，沒有多餘的裝飾，想必這樣能夠有助於生根在某片山林中，滑也不至於滑進溝里。對視過久難免會有些許尷尬，此時列車又穿過另一個山洞，咔嚓，我捉住了讓我倆眼神分道揚鑣的機會，我偏過頭看向阿叔腦後的路線圖，下一站是富華路，看上去是個能給我帶來好運的站名，我先是掏出手機，讓其作為我眼神的擺渡船，把眼神移至窗外。我站在車門前，戳着熄了屏的手機，屏幕亮了又暗，反反覆復，直到我看清從屏幕中折射出的仍是布滿密雲的天，我才更換了動作，扭過手，把傘從背包抽出來，另一隻手握着手機順進褲袋裡。想方設法使得這套動作能從容地進行下去，抽絲般藏起一點手足無措，我想這是陌生感給我下的蠱，儘管我對未知事物仍充滿期待感，這總歸是好的。

盤迴下一窩巢穴，蛇總有一種預感，新到的鳥遲早會落入它的領域之內。撐着傘，遮擋更多的是樹上掉落雨的重量。下意識往上看，覺得會有哪只腳滑的鳥，趁着雨落的聲音，擲於泥地上。我踏了踏水泥地，實心的，一直延伸至地鐵站口附近的一個人造公園，我的眼神也延伸過去，像是一種打探。三月天，在街道上遊盪的風是清涼的，偶爾几絲撞在臉上的雨，有種酸蘋果的爽脆感，連帶空氣也青澀了起來。山城確實是青綠色的一片，路邊、樓間和車窗上，映滿往上生長的青綠。公園中央有一潭水，是人工湖，以人造的方式不斷往下生長。水深則綠。當然，我也自主選擇了前進的進度，停在園區內的一家簡餐店門前，不遠不近，恰巧看清背後的山和返回的路。

重慶火鍋不是我的首選，一是我吃不得辣，要是吃不辣的火鍋我大可在廣東“打邊爐”，但話也不能這樣說。二是一個人吃火鍋不划算。總的來說就是不喜歡，就像我來到重慶后沒有逛過一個十佳必去旅遊景點。我心想，沒有什麼是必去的，人多的地方我就不願意去。想着想着，我就下好單，擺放規整的拋過光的刀叉晾在一邊，剛好能映出我的臉，變形的臉。等待是一個把時間重複放長的過程，就像那張被刀叉拉長的臉，我知道會有下一張等待着拉長的臉和等待着上菜的一段時間。旁邊商鋪的裝修電鑽聲，噠噠噠，敲起節律，在等待的這段時間上打上一個個節點。電鑽聲也會變淺，因為快到十二點，工人也要下班。淺淺的電鑽聲接上的是飯店播放的歌，每一句都很抓耳，因為是我熟悉的方言——粵語。是一首播到爛熟的《海闊天空》，我能聽清最後黃家駒為這首歌畫上句號的歌聲。

老闆娘捧着菜，哼着《海闊天空》最後的幾個音調，走了過來。並將漢堡和沙拉並排放在桌子中央，顯得一旁的刀叉也不那麼冷清。收回刀叉上的臉，我從漢堡中間切開，下一首歌的前奏也抓住我的耳朵，我知道這也是一首粵語歌。直到歌聲出來那刻我才回想起這是葉倩文的《情人知己》。葉倩文的聲音是有辨識度的，有一種韌性，像棵竹子。第一句歌聲就能入耳：時光飄過，回頭又見。啪啪兩聲，我外盪的思緒便被竹子般的聲音打回體內。漢堡沖淡着飢餓感，歌聲打散我對於異鄉的一種未知感，這和歸屬感是相反的。漸漸的，我增加嘴裡反芻的次數，彷彿這樣也能拖慢離開的時間。看着窗外的湖，偌大的湖，深不見底，我想大概要聽完十首歌才能反芻完這片窩在山城裡小小的湖水吧。

果真，我吃足了十首歌，把一個生長在重慶的湖消化殆盡。湖是見底了，可一條魚沒有，只有無數只錯亂的鳥腳印。我知道這是個吃鳥的湖，吃鳥的城，把那些“盲鍾鍾”，新來的鳥統統收入囊中。

出門后，傘再次收回背包里，地面的水匯聚一起，分散在路邊幾灘低洼中。我仍未乾的鞋底，在路上留下一個個深深淺淺的鞋印，越過這個園區到另一條路邊。這條路在江邊，隔江望去，一幢幢樓屋立在山裡，像個開放式的鳥籠。我開始預估這裡的房價，會挑選哪個樓層是最適合居住的，我喜歡的房子樣式又是什麼呢？一個個幻想駐紮在重慶這座城裡。或許我該想想下一頓飯在哪吃會比較實際，但還是敵不過一場忽來的雨。雨傘開開合合，我又回到富華路的地鐵站。我看了看手機，距離回廣州的飛機起飛還有三個小時。但下雨，飛機不會起飛。等還需要等。這場等待和來時一樣，都要等雨停，不一樣的是，我在這座城市躲過另一場分隔兩地的雨。

雨聲嘀嘀嗒嗒，山的另一邊會不會有蛇流動在枯葉之下，嗅着一雙雙落地的鳥腳印，讓其有足夠的時間挖出一個由山城圍出的迷宮陷阱。我甩了甩傘上多餘的水，對視過三個進站的人之後，忍不住翻開手機上的日曆，再看看路邊的樹，樹上的枝椏會不會有另一隻腳滑的鳥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