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秋天的風颳起重重的一面塵沙,我抬起頭觀望落葉,望見枯葉緩緩落下,與地下的葉片重疊,我竟分不清剛剛落下的那片葉子。也是,只是一片枯葉,一片與一堆差別甚微。置於人流中,我與千萬面孔擦肩而過,空白便就此氾濫,我記不得上一秒那位先生或者那位老人家的臉。或許,我在他們眼裡也如此。沙輕輕刮來,又沉澱於此,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。
高樓與高樓之間,我能望見的天空並不完整,很多時候我的視線被「窗外」所侷限。躺在病床上,每一次咳嗽我都能聽見身體發出巨大的聲響。灰濛的天像是我悶聲作響的肺,確診第二次新冠肺炎後,我感覺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在疲憊地跳動。我常想,我的肺會不會就此沉溺在大海中,最後溺亡在某個早晨。可我又覺得,或許天空下一場雨,就不會烏雲密布,雨過天晴。我的情緒跟著我的想法起起伏伏,跌宕了一整個夜晚。我時常等待著一場雨,一場能夠沖刷走我背上馱著的一切重量。我慶幸著醫院的環境是白色的,因此我會覺得連天空都是白的,永遠都潔白無瑕。
從窗戶往下望,逃離了天空的限制,映入眼簾的是醫院的公園,綠化帶中隨時會蹦出一兩隻野貓,牠們在追鬧在嬉戲。牠們耍得越歡,我的眼球就跟著牠們轉動得越快,似乎所有的生機都被這兩隻野貓所牽動。我的視線在公園裡跳脫,時而落在水池邊上,時而落在某棵大榕樹上。與牠們對望,我感覺我的體內也有棵幼苗在生長。但隨之而來的是一陣陣的咳嗽,我的肺部又被牽引著疼痛。面對這種疼痛感,我感到害怕,也感到恍惚。我也常覺得自己在面對體內的病毒時,會束手無策。胡思亂想打破了我對於公園裡那熱鬧氛圍的遐想,我的頭不自主地望向天空。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會有這種習慣,在面對困惑時,總會抬起頭。我感覺眼角有點濕潤,水珠流到了臉頰,再到下巴。是淚嗎?我問自己,雙手揩了下水珠。這時,臉上的水痕越來越明顯,我才發現原來是天空下雨了。雨勢越來越大,公園裡的動物們都縮回叢林中。大榕樹搖曳在風雨中,風一大牠身上的枝葉就會被扯動,霎時就落下許多枝葉。疼嗎?我輕聲問了句。或許這是一個沒有回答的問題。對於一棵樹,我不曾寄予厚望它會與我交談。
也許是樹身比較大,無論風雨多猛烈,它也祇是輕搖幾下。屹立在土地上,作為野生動物的庇護所。我試圖感受藏在樹叢裡某隻野貓的心情,是安穩?抑或是慶幸,慶幸有那麼一棵樹能夠遮擋所有的濕身和不舒服。我輕撫我的胸腔,我感受到肺部在緩緩呼吸,雨也跟著停了下來。儘管雨停了,天還是灰濛的,但我的肺經過我的撫摸,似乎變得不再疲憊不堪。或許,我需要好好和身體裡的每個器官談一下。像是與藏在樹下的野貓交談。
我的床頭會放一本書,像蓋被子般成為我睡前的一個工序流程。望著公園中的樹,我想起三毛曾寫過的一句話:「如果有來生,要做一棵樹,站成永恆,沒有悲歡的姿勢。一半在塵土裡安詳,一半在風裡飛揚;一半灑落蔭涼,一半沐浴陽光。」我輕聲問我的肺部,你也是野貓中的一隻嗎?是否也曾感到不安?如果我是大樹,那我會一直保護著你,盡我的所能。如果我是大樹,面對風雨,我會更有信心,除去散亂的枝葉後,重生的是嫩綠的葉脈。
與自己相處始終都是一道重要的學問。面對病毒的入侵,我的心需要更加穩固地承接風雨的到來。我不應該為了肺部的炎症而將痛苦歸咎於肺部。
在我搬離醫院時,我慶幸著自己並沒因為害怕而活在陰鬱中,面對狂風驟雨,堅信的應該是會雨過天晴。我與醫生道別時,他說我的恢復離不開健康的作息,健康的作息讓我的身體得到了最佳的生長環境。
公園裡的野貓依舊在陽光下耍鬧,我拖著行李,駐足在公園的一角。三隻小野貓躥了出來,跟在大貓的身後穿梭在樹叢中。野貓代代相承,我透過榕樹的枝葉望著縫隙中的天空,陽光灑在我的臉上,我再次感到臉頰有滾燙的感覺,但我知道這不是淚,是一種溫暖的問候。你好嗎?大樹。我微笑著與樹葉說話。哪怕你不能回答我,但我也會謝謝你,在我體內也種下了一株樹苗。我不奢求它能長成如你一般的參天大樹,能夠庇護大量的動物蟻蟲,但你讓我知道,原來人的生命力是不斷生長的,只要你投入陽光,那它便會茁壯成長。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