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5年7月18日 星期五

單車 作者:木羊

月亮透過竹葉,星星點點地將光斑吹到沙石路上。涼風裹月光,悄然帶著泥腥味潛進屋,吹亂了窗臺上蚊香的煙縷。窗邊的松木沙發椅上放了一臺收音機,那是整間屋子唯一有光的地方。光線和收音機的聲音相互置換,歌聲幽幽地散落在樹叢的黑暗處。何家三姊妹趴在地磚上,聽著收音機裏並不清晰的歌。

車輪的咯吱聲和玻璃瓶的碰撞聲在小路上跌宕傳來,由遠至近,英子聽出是父親下班回來了,整個生產隊就他有一輛二十八寸的單車,車筐裏應該還有一瓶從工作站帶回來的白酒。

英子迅速地將收音機關掉藏進木沙發下面,然後眼神示意大姐拉著三妹一同坐到沙發上。幾乎是同時,門被推開了,英子下意識地抓緊了三妹的手。

"是誰把收音機打開的,說!"父親將白酒放到桌上,從的確良襯衣口袋裏拿出一盒火柴。他用拇指頂開火柴盒,接連劃了兩根火柴都沒亮出光,直到抽出第三根,他用力一劃,火柴才燃了起來。"是想挨打嗎?"那一小簇光亮,讓父親看過來的眼神更顯嚴厲。

"是我。"英子看了大姐和三妹一眼,站起來主動把手伸到父親面前。大姐身體不好,三妹受寵,挨巴掌的自然只有她了。

父親卻轉過身去,點燃了煤油燈。"把我床頭的玻璃杯拿出來。"

英子沒發出聲響,急步去了父親的臥室,她可不想讓父親知道她剛才哭了,又沒挨打哭什麼呢?是委屈,還是害怕,她不知道。

再出來時,英子一臉平靜,渾然不覺自己臉上還殘留著沒擦乾淨的淚痕。她把杯子放在父親面前,又拿過一碟花生。"你們還不去睡?"父親敲了敲桌子。大姐和三妹一溜煙鑽進了房間。

"英子,明早爸爸送你去學校,記得把要帶的東西都拾掇全了。"父親倒了一杯酒,拿起一顆花生剝著,對正要進屋的英子說。

"嗯。"英子的心撲騰一跳。父親沒送她上過學,除了師範職院開學那天,需要家長報到,父親纔去了一趟。父親那輛二十八寸單車的後座,是屬於三妹的,三妹最小,成績又好,去年還考上了縣裏的高中。

第二天,鳥叫聲比天色響得亮一些,英子早早地起牀,檢查了一遍揹包裏的東西,綁繩嚴嚴實實繫好,隨後,她便打開門,將院裏昨晚歸攏的麥子均勻地鋪開。等收起耙子的那刻,屋裏才傳來父親的咳嗽聲。天亮了。

父親從屋裏出來,抬頭看了看天,"趁現在還早,沒那麼多人坐船,我們早點走吧,你回學校再喫早飯。"

那時村子離縣城不遠,但沒有通車,英子只能先搭渡船到對面的鎮上,再步行去縣城。

父親給了英子一塊錢,"買個包子,應該還夠一碗瘦肉粥的。"他數了數手裏的錢,還剩下十一塊,又抽出七塊給英子,"這是你兩個星期的零花錢。"父親是供銷社分站的站長,收入還算可以,但他愛請朋友喫飯,剩下不多的錢,也都花在兩口白酒上,所以家裏經常是捉襟見肘。

父親把英子的包放進車筐,英子扶著車座,一蹦一扭身,成功側坐在單車後座上,這個動作她看三妹做了無數遍。待她坐穩,父親腳一蹬,車輪順勢向前滾動了十幾米。英子的手緊緊攥住後座支架,早晨的空氣雖是冷色調,但英子呼吸進體內時還帶著些許暖意。

到了渡頭,父親先把單車推上船,然後伸出一隻腳踩著岸邊的泥地,另一隻腳留在船上,他紮了個馬步,牽著英子的手,把英子引上船。 

渡船上果然沒幾個人。開船的時候,英子晃了一下,父親及時扶住了她,那輛單車反而倒在一邊。英子默默地看着父親把單車支好,然後他把頭轉向船外,從口袋裏順出火柴盒,抽起了煙。 

岸與對岸隔了無數個夜晚,每一次的回家總是顯得格外遙遠。父女倆繼續騎行。風越過父親的背,吹亂了英子的頭髮,她突然抬起手,像試探浣洗盆裏的水溫一般,慢慢地環住了父親的腰,多麼踏實。單車鏈輪與鏈條的摩擦聲、風吹樹葉的颯颯聲,組合成一首清晨圓舞曲在她耳畔奏響。

穿過媽祖廟便是英子的學校了。路旁那排高大茂盛、冠蓋如海的榕樹,靜靜地看着一位背脊微彎的父親騎著二十八寸單車,載著他的女兒從佈滿綠蔭的海底游過。

在最後一棵掛滿祈福紅絲帶的榕樹旁,英子下了車。

"家裏還有我呢,讀完書再想工作的事兒,聽到沒?"父親把書包遞給英子。

"知道了。爸爸。"

父親折身蹬上單車,回去了。輪子利索地碾過跌落的葉子,窸窸窣窣,像是每次相別的結語。

榕樹上的風鈴響著,樹葉婆娑。英子站在原地沒動,目光跟隨父親的背影,停留在街尾轉角處,直到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。

 

 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

山高路遠 看世界也找自己 Renee

  如果要讓我說出一個喜歡香港的原因,那我一定會不假思索地回答是:郊野公園和離島。在香港我覺得最開心的事是莫過於和朋友一起行山望海。   在這裡有眾多的成熟的遠足徑,如果你是生活在香港當地的徒步愛好者的話,我相信你一定去過這四條遠足徑線路——麥理浩徑、鳳凰徑、港島徑、衛奕信徑。而...